雨水冲刷着马车的轮毂,洗去长途奔波的尘埃,却泥泞了林间土路。地表污泥紧附木轮,随其旋转飞溅而出,沾染于板甲之上。这些曾在阳光下耀眼折光的盔甲如今满身脏污,阴雨绵绵中它们显得笨重又潮闷。拉车的矮脚马喘着粗气,不时摆动脖颈、张开嘴巴,试图甩松紧固的缰绳;车后队列里的驮马则默默前行,只是速度太过缓慢,时常被皮鞭催逼向前。
没有人不感到疲惫。
队首领头走的是一个精壮的矮人。他身披板甲,虬髯怒目,手里紧握着双手钢制战锤。他身后是一个有些忧郁的矮人。这个矮人一手持盾,一手握斧,板甲上泥泞点点,看起来他对此很不满意。
队首矮人看起来愈发愤懑了。他扭头瞪着身后皱眉的同胞,大声吼道:“该死的鬼天气!莫拉丁在上,我们怎么会接了这样一个脏活?凯根,下次你接活干的时候注意点。这该死的森林也就只有软弱的精灵愿意久居。我可不愿再来这个鬼地方第二遍!”
名叫凯根的矮人没有理会。他一边将左手盾牌背到身后,一边扶正额顶头盔。头盔中央悬有一处纹章标记,图案是一柄战斧和一柄战锤交叉。他好好地理了理板甲,随后才懒洋洋地答复道:“我不在意活去哪或是活怎样,你知道的,格拉奥。我只在乎有多少赏金可拿。在这边,没有多少好活可以干。要么就是当守卫,要么就是做护送,比如现在我们正做着的这次。我是明眼人,不像你一脸蛮横却不懂得一点变通。”凯根擤了擤鼻子,把战锤束回腰间,“焰拳早就垄断从贝尔苟斯特到博德之门的所有业务了。我们能够抢口饭吃,淋点小雨也算值得。”说罢,他用手狠狠地拍了下身旁驮马的屁股。驮马被吓得一跳,立刻加快了步伐。
格拉奥却不领情,“我可受够了这场该死的*小雨*!瞧这鬼天气,恐怕我从头顶到裤裆之间全都被泥水填满了。哪怕叫我再回那水淹矿坑里做工也比走在这烂泥地里好!”
“省省吧。有这力气,不如好好留着。等走回贝尔苟斯特再去卖力抱酒桶吧!”凯根不耐烦了。矮人向来都很不耐烦。他踢了一脚路边石块,看着它一路滚过草丛、滚下斜坡、滚入密林,直至消没于青绿交接之间。恰有一阵雨季熏风袭来,惹得石块滚过的草丛抖了抖。格拉奥被这热风熏得脑袋生疼,赶忙从包里掏出皮制水袋痛饮一口。不用问,凯根知道那里面装的一定是酒。
队列仍在缓缓前行。车队中央的马车行的愈加缓慢了。凯根瞥了眼马车,扭头对着格拉奥皱眉。“看起来大公爵家的小毛孩又水土不服了。真想不到为什么要让这样一个娇生惯养的小毛孩前往南方,不过也亏他才有这桩差事。”他又扶了扶头盔,戴正胸甲。“唉!我去看看罢。你接着带路。”
凯根走近马车。马车外罩着一层薄纱,看着就不是便宜货。不过凯根对此并不感冒,因为给马车装外帘的不是贵族夫人就是皇家公主,并且只可能来自东方的那些传统王国。矮人虽然虚荣爱财,可这般做作的装饰还是不受欢迎的。然而这样一个小男孩竟然也坐上了这样的马车,看来他要么是体弱多病、亟待看护,要么就是安塔银盾公爵的掌上明珠。恐怕二者兼是,凯根想。
马车外帘被掀开了。一张瘦小而苍白的脸显露出来。这是一张男孩的脸,带有典型的西岸人特征。整张脸被两颊与下颌的些许肉色挤压成瓜子样,只有额顶宽大,也许大过我手里的战锤。不过凯根怀疑他窄可见骨的脸在被战锤砸烂时能否挤出哪怕一片肉来。
男孩看着凯根,小声地问道:“我们还有多久能抵达下一个镇子?我……我有点不堪颠簸。” 凯根注意到男孩脸色难看,车内又有一股难闻的恶臭味传来,看来男孩确实不习惯长途奔波。“贝尔苟斯特距此只剩大约一日路程。只是连日阴雨,再加上土路泥泞、行路不畅,恐怕还要再多花上两天。”还有这该死的大段车队,凯根想。要是一般商队摆出这长龙架势,离开博德之门不出一天就要被强盗劫掠殆尽。现今这时日强盗实在是太多了。不过这也给佣兵公会带来了机遇。如果没有猖獗的强盗,只需焰拳就能解决大多数治安事务,根本无需佣兵从事护送工作。
听闻还有数日行程,男孩很明显地表现出失望神情。凯根倒不担心时间,他更关心的是这次之后工作的着落。自从接手了公会会长工作,凯根就一直为活计的事情操劳。既要填饱佣兵们的肚皮,还要塞满他们那破破烂烂的臭钱袋。当然,还有自己的腰包。前者用铜币,后者用金币。
雨声渐小。天际边缘逐渐泛青,灰蒙蒙的视野也稍显清晰。雨雾犹在,但几缕日光直直穿透层云,照亮了几小块泥地。其中一缕光落在队尾的矮人脸上,他抬头望天,又骂骂咧咧低下头去,抓起自己的木水壶。矮人将水一饮而尽,却尚未完全解渴,于是他将水壶举到高处,往自己的嘴里滴那最后可怜的几粒水珠。雨云拨开,日光终于洒下,矮人身上板甲的水珠在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最后一滴水就快脱离壶壁落下了,矮人将水壶举成更垂直的角度。
无声呼啸,惊破强风。
伴随一记利刃突破钝物的重击声,矮人手中的木水壶应声碎裂。他愣在原地,诧异地看着手里碎裂的水壶。那滴水早已落下,消失不见。
下一秒,被箭贯穿的是他的头盔和脑壳。
凯根眼见这一幕。一时间,他以为是自己舟车劳顿、两眼昏花,可是猩红血色不会欺骗人的双眼。一股血浆从中箭矮人头部汨汨流出。他晃了晃,随后向后倒去。
埋伏,凯根想到。该死的强盗!他从腰间抽出斧头,将盾牌扛在胸前。举起战锤!他如此想,也如此喊道。
依旧被雨雾笼罩着的密林穿出一阵雨箭,队尾的矮人们避之不及,全部被射倒在地。他们正处于阳光下的开阔位置,因而全部沦为了箭矢的活靶子。利矢撕裂空气,穿透板甲如戳破白纸。矮人佣兵们尚未准备好应对,就已大多中箭伏地。一些矮人的伤口上凝起白霜,不一会,竟结出一层薄冰。是法术,凯根意识到。他挥舞起战斧,以盾牌为屏障,指挥着队列前排的矮人结成队形。“该死的,都给我过来!”凯根吼道,“强盗来了,你们这些挨千刀的懒腿子,强盗来了!你们走的太慢了!现在我们不得不处理这些该死的强盗。举起盾牌,挥舞战锤,给我宰了他们!”
矮人佣兵团虽不似人类那般数目众多,但气势上却显得勇敢许多。当然,要的金币也多。凯根看着这些平时吃自己喝自己的小崽子们叫喊着冲锋,也用战斧敲击自己的盾牌表面,发出怒吼。队首带头的矮人已经冲至箭矢来源的树林附近,他大吼着跃入林中,寻找着弓箭手的身影。凯根认出他正是格拉奥。很快,一阵利器碰撞的声音传来,凯根知道矮人们已与强盗面对面、锤对剑了。
冲入森林,凯根一眼便看到格拉奥正与三个强盗搏斗。格拉奥体型虽健硕,动作却很轻盈。为首的疤面强盗刚拔出剑来,瞄住格拉奥前胸猛刺而去。格拉奥微微侧身便躲过刺击,手里补上一锤,疤面强盗的脸便被锤成肉酱。稍远处的强盗提住手里弯刀的握把来回旋转,趁着格拉奥闪躲的间隙踏上前来疯狂挥砍。格拉奥轻易便避开这接二连三毫无章法的攻势,手起,锤落,血肉翻飞。
一簇箭矢在格拉奥胸前的铠甲上划出火星。凯根意识到最远处的那袍“斗篷”里举的是长弓。蠢货,凯根心想,懦夫,小人。远远放箭向来为凯根的氏族所不齿。不过,“斗篷”再也射不出箭了。凯根从不给远离战场的懦夫第二次机会。他掷出飞斧,正中斗篷下那隆起的圆颅。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战斗已趋白热化。矮人们步步紧逼深林中的伏击者,看起来强盗们不堪一击。“给他们点厉害瞧瞧!”格拉奥挥舞着手中的战锤,震声喊道。他声旁的矮人们高声附和,争先恐后冲锋向前。不过如此,凯根掏出下一把斧头,彻头彻尾的愚蠢闹剧。他扭头看天。方才洒下的日光一瞬间又被阴云遮掩。黑灰色的云层污染了整片天空,像锅炉里燃尽的煤灰。
下一秒,他和他的斧子已汇入冲锋的队伍。我讨厌树林,弓箭,软趴趴的精灵,凯根心想。
还有该死的雨。